大二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选择的专业与想象中相差甚远。我是希望能够为世界做些什么的，可本科时读的历史专业使我时常产生强烈的无力感。那时的我认为它思辨太多而实践力不足，更别提还有太多的条条框框约束了人文学科的学习研究。

“我想要换个专业。”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之后考虑的则是该考研还是该出国。和一些朋友、师长聊过后，我决定着手申请去英国留学。出于节省时间的考虑，我没有选择DIY，而是选择了与中介合作。但事实上，和中介的合作并不算非常愉快。中介内部人员流动性非常大，时常需要反复沟通。并且，对方单方面掌握着我们在各个英国高校的注册账号及联系邮箱，工作对接效率低下。最糟糕的是，由于系统问题，我1月准时递交的爱丁堡大学专业留位费没有如期到达对方系统，offer被撤回了。从1月到6月，我全程只能通过中介与学校沟通，这种重要事务不受自己把握的感觉太可怕了。还算幸运的是，这个问题最终解决了，我成功入学了。

我不是第一次去爱丁堡。大三那年的冬天，我在爱丁堡大学参加过一个月的冬季学校活动。我记得教室里那面可以一直望见山边的大落地窗，记得教师与学生之间平等活泼的交流，也记得爱丁堡市中心每天都能听见的风笛和偶然遇见的春节舞狮活动，还有商店里那些售货员带着苏格兰口音的热情招待，这些都是我选择接受爱丁堡大学硕士offer的原因。出乎意料的是，在刚入学的三个月里，我一直寄人篱下。离超市远，并且上学通勤时间非常长，这是我来之前完全没有想过的困难。英国的学生公寓小而昂贵，租房市场又供不应求，外国学生更是房东最不喜欢的租客。听说在那一年，除了我以外，当地还有许多其他留学生居无定所。后来，还是全靠当地的亲戚支持，我才终于找到一处房子——虽然周围环境并不好，卧室甚至正对一处工地，但好歹算是有家了。

我选择的专业是社会健康学院的心理健康心理学专业。去时，是带着一万分的积极心态去的，计划要拿下distinction，申请博士。然而很快我就发现，在这个跨专业项目中，我的所有同学都有着不同的本科背景，沟通的障碍比我想象中的更大。年龄差异也非常大，跨度甚至能够达到三十岁。课程本身内容相当密集，教授得少，但阅读量大，考试范围非常广，真不愧为传说中的“自学堡”。我第一次调整了自己的学习方法，并且不得不接受自己绝无可能读完所有参考书目的现实。

大家的雅思分数都不低，但语言障碍仍然摆在那里。我们没有办法使用非母语去充分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和思想，和英国人的文化之间更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到后来，我甚至开始嫉妒街头的英语母语者。街头艺术家们越是热情和快乐，我的眼泪掉得越快。我会想起自己被丢弃了很久的艺术梦想和被忘记了很久的勇敢。事实上，我并不那么介意一些生活细节上的变化——比如过马路时需要自己去按信号灯，或是坐公交时必须全神贯注以便在自己下车时按下开门铃，再或者是超市里永远只有那几种根茎类蔬菜……最大的culture shock来源于，我不记得该怎么去放松和怎么去快乐。我常常害怕犯错，而他们的概念里却没什么大不了的错；我背着很沉很沉的责任感，而他们却轻易地把工作和生活都分开，享受每个休息日和每天下午三点后的悠闲。于是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把壳子锁紧，生怕谁碰触了我阴暗而无能的心。我的考试成绩仍然是最拔尖的。周末时我会背着电脑走到其他中国同学住的学生公寓，给她们补习她们听不明白的统计课。可我读不透英国导师的心。我的写作风格被认为是“晦涩难懂的”，essay分数忽高忽低，我的“优等生”梦想几乎完全破灭了。为了能够在essay中拿到更高的分数，我不得不求助于essay代写服务，好在所选择的机构没有让我失望，让我取得了理想的分数。

除此之外，一系列对我的学业而言是不幸，可对我的个人成长而言或许是万幸的事情发生了。一开始是寒假前后，和我同课题组的同学退学了。我被要求调换去其他毕业论文小组，被迫放弃了我最感兴趣的论文题目。之后在一整个学期里，论文导师频繁失联，并在最后一次出现时，向我告知自己即将离职的消息。我被推给了另一位对我们的前期工作完全不了解的老师——我的毕业论文被延期了，我在英国一直留到第二年七月才终于正式毕业。

一开始我以为我的人生要完蛋了。可实际经历过以后，我一直非常感激自己在英国多待的那一整年。在那一年里，我不仅非常认真地领会了论文写作的逻辑和文法，找回了对研究的兴趣，还重新开始弹琴和写作，也壮起胆子在英国的南南北北旅居，开始思考人生意味着什么。从前我算是个常常因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而内耗的人，这是我第一次有时间坐在海边的长椅上，一边吃着炸鱼薯条，吹着海风，一边仔仔细细地剖析我的执念和我的感受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意识到比起切身参与在热闹之中，我更愿意做个人类社会的观察和思考者。因为走了更多地方，见到了更多人，我对于职业与爱好的认知变得更加充实了，我好奇的东西扩展到了彩绘玻璃的历史与工艺、管风琴与宗教艺术、欧洲的巫术和猎巫、戈夫曼的拟剧理论……我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政治、经济、社会和阶级，我第一次发现滑雪、开卡丁车、开游艇不是遥远而可怕的事情，世界在我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开始习惯把更多事情当成不那么紧急和重要的事，也开始重新思考人们抱怨英国城市清洁工、火车工作人员罢工带来的生活不便时真正的站位。我们是否从来没有把自己纳入劳动者中，是否太过于傲慢和高高在上？我开始为这些社会底层劳动者有权利站出来抗议自己的生存处境而感到兴奋，开始意识到世界确确实实地与我相关。有一天，我突然读到“世界不过就是个草台班子”，那之后我反而在通盘的荒诞里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有人说，英国的留学生们终将用一生去怀念自己的留学生活。或许是的。爱丁堡市中心的风笛声一直在响，温德米尔湖畔的陌生人相互微笑致意，利物浦街头的涂鸦时不时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但对我来说最忘不掉的是那些无所事事躺在草坪上或坐在大海边心情平和的瞬间。在那些瞬间里我找到了自己。后来，在我所有的愿望里，我都这样讲：“我许愿每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我许愿自己永远自由、骄傲、无所畏惧。”

拿到毕业成绩的那个七月，没顾上申请毕业生签证，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国了。为此，我解释了无数次。我不会违心地说英国不是个好地方，但又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只是出于对故土的眷恋。在英国的那些日子里，我是那样苦苦思念着运用母语阅读和写作时重击心灵的感受，苦苦思念着民乐特殊的灵动感与生命力，思念故乡的草木与街道，思念炊烟袅袅。后来我明白了，这叫做“文化乡愁”。